弱 — 历史的动力

拉图尔:我有理由保持怀疑,因为您对智者的描述会导致一种完全孤立、孤芳自赏、回归象牙塔的形象。谈论道德总是让人只关注自我,这就没办法再大幅往前走。

塞尔:您年纪轻,有点急躁,不过讨人喜欢。我年纪大了,只是希望您多一点点耐心。智者首先需要身体和力量(可以说是"五种感官"),然后是今天这一代人的文化(可以说是"第三种教育"),我认为它翻转了前一代人的文化。您是对的,文化和身体都浸润在人类群体中,这个群体反过来又构成这一代人的生存条件,就成了我们。每一代人不仅定义自身,选择他们的榜样,更知道如何选出他或他们的"他者”。

拉图尔:您必须在这里谈谈他们。

塞尔:历史上从没有一个时刻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有那么多的失败者,那么少的赢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包括科学在内的竞争速度越来越快,模仿日趋白热化,于是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失败者数量急剧增长,几乎所有人明天都有可能沦为失败者,而成功者的"俱乐部”(我的意思是能者的"万神殿")则逐步萎缩,愈发固化。今天,哪个国家不面临着坠入第三世界的可能,包括我们的国家;又有哪个人能保证自己在明天不坠入第四世界?

少数人制造了大多数,而大多数又规定了少数人的生存条件。这个机制和从前一样继续重复着。我们制造了总体的人类条件,所以我们是这一总体条件的直接责任人。可以说,主体在这场客观的循环中迷失了自我。在这个循环中,财富制造着悲苦,与无知抗争的知识产生着无知

拉图尔:您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一开始谈及的战争,或者说回到了论战的论战,我们从未远离。

塞尔:我们从未离开过"恶"的问题。我们选出的"他者”是失败者和弱者,他们脆弱、贫穷、困顿、忍饥挨饿、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今天的地球上,他们是大多数,是他们在客观上、数字上、统计上,甚至在本体论极限上给出了人类或人的最佳定义。这个定义在抽象和思辨的哲学上极难给出,但在我们每个人的周围司空见惯。

拉图尔:我没有理解您对人的定义。在这次访谈开始,您谈到了 “智人”,也就是智者。

塞尔:那如果智慧和柔弱相伴而行呢?孩子、老人、青少年、旅人、移民、病患、濒死之人、穷人、苦难者、饥民、痛苦疯狂的人……他们注定寿不得长:你们看这个人(Ecce homo)①,这就是人。今天这个星球上有数十亿这样的人需要我们负责。

但又有谁不是弱者?力量只不过是那些为宣传自己而付出高昂代价的人的吹嘘和谎言。成功者、强者被通行的公共道德赞美,屈指可数的几个胜利者露出糠牙,在我们的智慧中这些人与野兽无异。纵观整个动物界,有哪一种动物对于它的同类和整个世界造成的危害比今天在生存竞争中胜出的咄咄逼人的成年男性更大?我们时常能在机场里见到这头可怕的怪兽提个小行李箱匆匆路过。

被选中的他者本质是什么?是弱者。智者投身和居住的群体是什么?是弱者的群体。现在,您再看智者的生存和思考方式,他只是地球上穷愁潦倒的、悲苦的人中的另一个穷人。

我曾经像众多被人叫做"无名之辈"的人一样流浪、旅行,我后来也成了“无名之辈"。我毫无愧色,我想说,我曾经认识和爱过韩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尼泊尔人,去过他们的国家;我曾经爱过北非、中非和东非的人,去过他们的家里,与他们结交;我曾经长期居住在美洲,看过从魁北克的鹅毛大雪到巴西的热带雨林;我还去过南太平洋上的岛屿,曾乘船在红海上旅行,在新加坡中转……我曾经像农民一样种地,像工人一样上过工地,我站过柜台,当过商贩;我在大学里当过蹩脚的书呆子;我接触过大使和修女,见过极少几个亿万富翁,但见过很多的穷人,既见识过真真假假的天才,也见过大批的蠢材,还有壮汉和弱不禁风的人,醉鬼和无名英雄,很多平民百姓和一些国家元首或其他类似的要员,体力劳动者和大声健谈的人,异教徒和神秘论者,德高望重之人和市井之徒……总之,我见识过不同的经纬度、形形色色的境遇:贫民区和宫殿、国家和职业、阶层和街区、语言和气候。这些都是我真实的经历,我还同样真实地走过百科知识的所有地带,我的意思是我真正在其中工作,而不像游客一样浅尝辄止……我甚至走进南美印第安人的家里。相信我,他们的生活之悲惨,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是无法在那里做研究的,我的意思是教会他们一些东西,而不是直接给他们吃的、喝的、被褥或药品……不,不,我从不相信那些对人类根本差异言之凿凿的书或演讲词。不,人虽然看上去各不相同,但在所有生命体的分类中,在门或种等分类方式中他只属于"人属",因此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是同一的:受伤的、痛苦的、害羞的;如果再深入说,总体上是好的,大部分是平庸的;他们因自身孱弱或因缺失资源而撒谎、作恶、卑鄙、残忍;一些人意外地变成咄咄逼人、高居人上;他们爱吹嘘、唯唯诺诺,但如果没有过度被压迫,他就会变得勇敢、强壮、愚蠢而冒失;所以,从总体上讲,人是不幸者,从数据、一般性、全体、本质、本体论、客观性等各个角度看-人是"可怜人"。

智者栖身于人群中,我们已经描述过他的教育。他不仅博学,而且有悲悯心。他并不仅仅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的时代,成功者制造了现实和人的生存条件,他们玩的是一种“赢就是输"的游戏),智者在本质上属于时间和人类历史,因为正是"弱”构成了时间。

拉图尔:按照您的辩证批评,您是否有意把"弱”当作历史的动力?

塞尔:您看到这一点了,我并不担心广而用之。再勇敢些!是的,是"弱”构成了时间和历史,整个人类的进化历程就是在"弱”中进行。尽管达尔文意义上的时间在很多人看来好像属于胜利者,并给了成功者一种几乎自然的权力,让他们踩着失败者的躯体前进,但他的时间依然是偶发突变的。我们在问题中前行,而不是在胜利中,我们在失败和补救中前行,而非在超车中。

拉图尔:您忘记了那些伟大的帝国!

塞尔:噢,不!历史上最强大的力量只是通过驱逐不受欢迎的人、苦役犯、罪犯、妓女、疯子、所有的社会弱势群体来扩展他们的空间。我们知道,科学 — 它即将成为历史上最大、最稳固的帝国 — 也是通过排除异己、排除体制的受害者来实现它的扩张。如果说古希腊死于奥林匹克竞赛的意识形态,罗马亡于扩张,那么我们是否有一天也会死于对财富和万能核力量的追逐呢?所以,能力和义务的等式再次回归。

拉图尔:您的意思是意识形态加知识运动虽然声称要捍卫受迫害者,但它们都失败了。在它们之后需要找到其他的方法保护弱者?

塞尔:是,也不是。是,千真万确;不是,是因为您的方法又把自己置身于高高在上的保护者的位置。我们今后最紧迫也是哲学上最根本的问题是:不幸者说何种语言?最弱者何以逃出必死的命运?第三和第四世界范围迅速扩展,并将几乎占据世界的整体,他们该如何生存?如何思考物之弱和人之弱?我的意思是地球和人类之总体。如何思考知识和技术效用、力量和孱弱之间的关系?您看到了吗,从天边的另一头,第二重的客观道德正在回归?

我说的最弱者同样还指思想之弱:在一个科学无往不利、技术至高无上、真理在全球媒体中传播的时代,教育怎么会堕落至此?文化轰然瓦解,无知蔓延,文盲数量大幅上升,这难道不是一种悖论吗:空间里交流畅行,时间里却再无传承?所以"恶"的问题又大幅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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