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问题

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金刚经》

我们都有这种感受:自己好似核心,孤立于所有经验之外,孤立于世界之外。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在这儿的自己”以及“在那儿的世界”,不难发觉它们实际是同样一种知觉。

也就是说,我对主体之我的知觉和我对客体的世界的知觉,是同样的知觉,经验界与经验者之间根本没有界限,……

乍听之下,实在荒谬,因为我们一向认为有界限的:我是听见声音的听者,感觉的承受者,看见风景的观众。

可是为什么我会把自己当作听众或观众呢?

我们的知觉真的如此复杂,必须包含观者,观看,所观三种互不相属的存在吗?

它们当然不可能是三种不同的存在。

世上有既不在看,也没有观看对象的观者?有既无观者,也无所观的观看?观者、观看以及所观对象不过是一个行动的不同角度罢了。缺一不可。

可是我们却用观者、观察以及对象三个不同的词来形容观看这么简单的一个行为。那么,我们何不称水流为“水流所流的流水”呢?

我们非假定有观者,观看的过程以及所获得的观看结果不可;而且很自然地认定了自己是观者,和所观各据一方。我们的世界原本只是一个,如今一分为二,“观者在这边”虎视眈眈地与“那的东西”对峙着。

让我们反过来注意一下经验产生的那一刻,观者是否真的与被观之对象有所不同?

就从听开始吧!

闭起眼睛来,仔细注意听的过程。注意四周所飘动的奇怪声音:鸟鸣车嚣声、蟋蟀声、孩子们的嬉笑声,电视的刺耳音乐。

可是不论你怎么仔细去听,有一种声音绝对听不到,就是听者。你无法在声音之外,听出那个听见声音的听者来。

正因为听者根本不存在,你才听不到听者,只有听的经验而已。在真实世界中只有一连串的声音,没有主客之别,没有界限。

如果你肯让你脑子里自命为听者的那个知觉化入聆听之内,你会发现你那个“自我”渐渐融入整个音界中。

有一位禅师有过这种悟道经验:“当我听到寺里的钟声响起时,突然钟与我消失了,只有钟声响着。”

观音菩萨就是透过听潮音而悟道的,他全神贯注于声音里,终于发现在在听的过程中,并没有一个对立的听者。

不论你多么努力想听出那个听者来,你所得到的仍只是外在的声音而已。因此我们可以说,你并不是听到声音,你就是那声音。听者只是所听到的种种声音而已,背后并没有一个独立的个体听见声音。


看,也是同样的情形。

当我仔细注视眼前的景色,它好像就悬在虚无的空间,充满了层层光谱,形色;这儿是山,那儿是云,下面是溪水。所有的景色中,你就是看不见那正在欣赏的景色的观者。

我愈努力去看,愈惊讶地发现,那个观者根本不在。

多年来,我很自然地认定我是那观看景色的观者,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影,我所看到的都是被看到的东西而已。

因此,我们可以说,并不是我这“观者”在看景色,而是此刻,我这观者和所有景色一样临在而已。所谓的观者,和所有被观之物并无分别。

例如当我看到一棵树,并非两种经验,一种叫做“树”的经验。一种叫做“看树”的经验。它只是一个单纯的“看-见-树”的经验。我看不到这个“看”,我也闻不到“闻”,尝不出“尝”的滋味。

每当我们想找出和经验对立的主体时,最后总是消失在经验之内;我们想找出经验者,所找到的只是另一种经验罢了,主体与客体总是归为一个。

这种思考过程可能令你愈来愈迷惘了,那么我们不妨再追究下去,当你在思考这一切时,你能找出正在思考的思考吗?

当我们想:“我越来越迷糊了”,究竟有没有正在想的一个思考者,还是只有这个想法:“我越来越迷糊了?”

当然只有当下这个想法。不然的话,你会想这个主体正在想这个思想。于是我们不难看出,以前我们所认定的思想主体,是无法与当前的思想分开的。

当“我越来越迷糊了”这想法出现时,你并没有同时想到那是一个思想者在想“我越来越迷糊了”。那时,只有一个思想,就是“我越来越迷糊了”。当你开始去追踪那个思想的主体时,你只找到另一个思想:“我想我越来越糊涂了。”你永远无法在当前的思想之外,找到另一个思想的主体。最后,我们只能说:它们本来就是一个。

因此,许多修行人常提醒我们,不用打倒自我,只需深入观察,你会发现它根本不存在。

然而,即使我们已经逐渐了解,根本没有一个对立的听者、尝者、观者、想者,我们却发现自己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个孤立而不同的自我,还是感到自己和外在的世界是分开的两回事,里面就是有一种“我”的感觉,即使我看不见,尝不到,听不见这个我,我却实实在在感到这个自我。

然而,除了当前这个你称为自我的感觉之外,你能够找到产生这感觉的另一个主体吗?

其实,主体的那个感觉,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感觉罢了。

感觉者原来只是当下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思想者只是一个思想,只是一种尝受。同样的,在当前一连串的感受外,并没有另一个感受的主体,从来没有过。

那么,我们便不难引申出这一结论:在这具体经验世界之外,并没有另一个对立的自我存在。虽然你一向认定自己是一个分开的经验主体,可是你认真地去找它时,它却销声匿迹了。

亚伦·华特说:“这单纯的经验,并没有另一个东西或一个人在经验这一经验。你不会感到某种感觉,想出某个思想,觉出某个知觉来,就好像你不会听到听觉,看到视觉或嗅到嗅觉一样。

“我觉得很好”只是显示此刻很好的感觉而已,并不是你把一个叫做“我”的东西和另一个“感觉”凑合在一起,变成我感觉到这个好的感觉。

这个当前的感觉就是“我”,并非两个东西。没有人能在当下的感觉以外找出另一个我来,或是在我之外,找到某种感觉,它们两个其实是同一回事。”


如今,你已经明白了,在你与你的经验之间并没有隔阂。那么你大概就不难了解,在你与你所经验的世界之间,有没有隔阂。

如果你就是你的经验,你也就是你所经验的世界了。你并没有对于鸟的某种感觉,你就是感觉到鸟而已;你并不是有种对桌子的经验,你就是那个桌子的经验;你不会听到雷声,你就是那个雷声。内在所谓的你与外在所谓的世界本是同一个知觉经验,不同的名称而已。

并没有人强迫你应该这样去感觉,这实在是你唯一能感觉得到的感觉。

不论你意识到与否,这种意识境界就是一体意识,此刻你就是宇宙,你就是当前经验的总合。因为阻碍一体意识的那个对立的我,只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因此我们可以说,你当下一刻的心境,始终就是一体意识。根本不必费心去销毁那个不存在的自我。你只需加以观察,在你遍寻不得的那一刹那,你就已经身处于一体意识中了。

这种“无我”或“无自性”的慧见,不论听起来多玄,一直是古圣贤哲和“常青哲学”的精髓。佛经就有一段精彩扼要的开示:

只有苦,而无受苦者;

只有一连串的造作在行,却无造作之人;

道在眼前,终无行者。

从正面来讲,当人意识到自己原是那个整体,那么就没有任何外物能带来痛苦,也没有东西能伤及宇宙。从反面来讲,这个慧见本身即是解脱,因为它认出了连受苦的自我本身都不存在。

受苦的只是有缺的部分,而非圆满的整体。

这种觉悟,修行者以“消极”的语气来说,便是“一旦你恍悟到那有缺的一部分只是幻觉,你便由痛苦中解脱了”。以“积极”的语气来说,便是:“你一直是圆满的整体,它是纯粹的自由,解脱,光明之境。一旦悟入那圆满的整体,便自然由痛苦及死亡中解脱出来。”

当我们识破部分的虚妄,便证入整体;当我们悟入“无自性”的当儿,我们的真我便成了大我。就在无界限的光明觉照之下,孤立的自我错觉,立刻融入宇宙整体中。不论你由哪个角度去看,面面都是本来面目。

历史上各宗教及玄学,曾采用各种不同的名字来称它:圣子,圣神,如来,宇宙人,婆罗门,大我等等。它们和另一座专有名词:法界,空性,如来,神圣本体,都是象征那无界限的真实世界,只是角度有所不同罢了。

目前许多人喜欢用”真我”来称呼它,显示出它是人的核心所在,人类最内的现实。

宗教家们不断强调:“天国就在我们内”。只要我们深入心灵深处,便不难发现与一切存有同在的”真我”。我们好像都染上了忘失身份的重病,真正的大我只能静静地潜伏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发掘。

古今圣贤所望的只是我们能醒悟过来藏在假我之下的本来面目,因此不断警告我们,凡是我们能推想出或觉察到的我,决不是真我。我的心识,身体,思想,希望,其实和树木,星星,云彩,高山一般,都是我的认知对象,故不可能构成真我。

如此追问下去,我变的越来越透明,而且体会到,我远远超出这孤立的有机生命之外;我愈深入这个我,我变的离它愈远。

观到究竟,我们的意识会突然灵光一现,发现我们愈追求那大智慧,愈明白它不是一种可以执着的个体。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是每一样东西。我无法感觉到它,因为它是每一个感觉。我无法经验到它,因为它是每一个经验。 正因为我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这个大智慧,所以我看到的某一”个体”,便不是大智慧。于是我向内寻找自我时,我找到了整个世界。

这真是奇妙的发现,内在的自我原来就是外在的真实世界,反之亦然。主体与客体,内在与外在,竟是同一回事,并没有什么根本界限。这世界就是我的身体,能观也就是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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