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生白
当一个困惑的心灵开始行动,它只会带来更多的困惑。 — 克里希那穆提
我们多数人都是情绪失调的。我们多数人都困惑、焦虑,甚至那些拥有房产、汽车等物品的富人也会有这样的问题。当我们不知道怎样解决这样的失调,它就会在我们的生理上发生反应,产生疾病,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我们一定要请精神病医生来帮我们解决失调,重获健康吗?有没有可能让我们自己来发现如何解决失调,如何解除恐惧、焦虑和悲伤?
如果我们已经失调,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失调?什么是失调?我想要什么东西,但是我得不到,因此我就进入了这种状态。我想通过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财产、地位、成功等等来实现,但是我却受到阻碍,这就意味着失调。我野心勃勃,但是其他人却把我推到一边,超了过去,我又一次陷入混乱和焦虑,于是就产生了生理反应。
现在,我们能从这一切的焦虑和困惑中解放出来吗?什么是困惑?你们理解吗?困惑只存在于事实和“我”对事实的看法之中:我对事实的观念,对事实的轻视,对事实的逃避,对事实的评估,等等。如果我能撇去外部的观念来观看事实,就不会有困惑。
比如,如果我看待这样的事实——有一条路是通往文图拉的——就不会有困惑。只有当我认为或坚持那条路是通往别处的,困惑才会产生。而这确实是我们多数人所处的状态。我们的观念、信念、欲望和野心如此强烈,我们被这些东西压得太重,以致我们无法去观看事实。
因此,当事实附带上了观念、判断、评价、野心等等,就产生了困惑。那么,身处困惑之中的我们能否不行动?诚然,任何源自困惑的行为都一定会引起更多的困惑,更多的焦虑,这一切都会在身体上,在神经系统上发生反应,进而产生疾病。
对困惑的人来说,对自己承认困惑,这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某种思想的清醒,认识的清醒。
我们多数人都不敢承认我们的困惑,所以为了走出困惑,我们就去选择追随领袖、导师和政客。当我们去选择什么来走出困惑的时候,这选择就一定是困惑的,而选择的领袖也因此一定是困惑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觉察到我们的困惑,了解这困惑的原因,然后不做出行动?当一个困惑的心灵开始行动,它只会带来更多的困惑。但是一个觉察到自己的困惑并理解这困惑全过程的心灵,是不需要行动的,因为这种清楚就是它的行动本身。
我觉得这对多数人来说很难理解,因为我们非常习惯去行动或行事。但是如果一个人去观看行动,看到行动的结果,观察在这个世界上,在各个方向上正发生着什么政治事件,那么就会发现这一点显而易见——所谓的改革行为只不过带来了更多的困惑,更多的混乱,更多的改革。
所以,我们个人能不能觉察到我们自身的困惑,我们的焦虑,然后和它一起生活,理解它,而不去驱逐它,摆脱它,逃避它?只要我们还在摒弃它、责备它、逃离它,那么这责备和逃离就是困惑的过程。我不认为有哪位分析师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也许暂时地帮助你顺服于某种社会模式,他将其称之为正常的存在。但是问题比那要深刻得多,而且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解决。你和我创造了社会,它是我们行动、思想和存在的结果。
只要我们还是单纯地试图去改良结果,而不去理解产生结果的主体,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疾病,更多的混乱,更多的犯罪。理解自我会带来智慧和正确的行动。
对大部分人而言,爱代表着慰藉和安全感,一种使他在余生能继续享有这份满足感的保证。然后我这个人就出现了,并且提出了质疑:“这算是真正的爱吗?”同时还要求你向内检视自己。
但是你实在不想去看那个令人不安的真相,你宁愿和人讨论灵魂的问题或是政经方面的情势,不过如果你被逼到一角,不得不面对真相时,你会发现一向被你视为爱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爱,不过是一种相互报偿、互相剥削的交易罢了。
我说“爱是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的”,或是“自我的中心点一旦消失,爱就出现了”。这仍然是我自己寻获的真相,对你而言是不具任何意义的。你可能引用我的话作为一种公式,事实上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
你必须亲自去看清真相,要达到这点,必须先从所有的赞同、反对、谴责或辩护之中解脱出来。然而,“看”实在是生活中最难的一件事,“听”也是一样。你心中的挂虑时常会令你盲目,即使是眼前的落日美景也视若无睹。
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失去和大自然的接触,文明逐渐集中在都市里,我们也逐渐变成了都市人。我们住在拥挤的公寓中,那狭窄的房间连天空都看不到,因此,我们已经跟自然的美感脱节了。你有没有注意到,真正好好看过日出、日落或湖面月色的人寥寥无几?
人与大自然脱节之后,自然就会致力于智性方面的发展,我们阅读各种书籍,参观各种博物馆,欣赏音乐会,在家里看电视,做各种不同的消遣。我们还喜欢引用他人的观点,高谈阔论有关艺术的事。为什么我们那么重视艺术?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激发灵感?如果你直接和自然接触,欣赏鸟儿展翅高飞,观察天空的变幻之美,看着山坡上移动的阴影或是一张美丽的脸庞,你还会想去美术馆观赏那些图画吗?
也许正因为你不知道该如何去看自己的种种,你才会求助于某些迷幻药来刺激你看得更清楚一点。能够透视自己的内心,而不只是外在的人事,实在是最难的事了。
我们声称自己看到了一棵树、一朵花或一个人,然而我们是真的看到它们了吗?还是我们只看到由那些词汇所制造出来的意象罢了?换句话说,当你注视一棵树或夜晚云彩的变化时,你是否真真实实地看到了它们?不只是眼睛和头脑看到了,而是完整彻底地看到了一切。你是否曾经不假任何联想或既定的知识,好好凝视过一个客体,譬如一棵树?你和树之间是否可能没有任何偏见、判断和字眼——这些阻碍是你看到它之所以为它的屏障?
试试看,身临其境、全神贯注地观察一棵树会是一种什么经验?你会发现在那份强烈的感受之下 ,观察者就消失了,只剩下了专注本身。心不在焉时才会有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区别。在专注的那一刹那,思想、方式或记忆都毫无藏身之处。如果你的心能注视一棵树、天上的星星或闪耀的河水直到完全忘我的地步,你就能体会什么是美了。在我们真正看见的那一刹那,我们就浸淫在爱中了。
平常我们都是从比较或人为的方法来认识美,这表示我们总是将美归因于某种东西。我看到一栋我认为很美的建筑物,当时我是根据我对建筑的知识,加上和其他建筑物的比较之下,才认为它美。但是我现在就要问自己了:有没有一种不需要客体的美?只要那个能够检查、经验和思考的观察者存在,美就不存在了,因为那份美已经变成了观察者所注视和评鉴的外在事物了。只有使观察者的自我消失,没有客体的美才会出现,那需要多么深的觉察及探索的工夫啊!
美存在于完全忘却观者与所观之物的境界中,惟有彻底的苦修才能达到这种忘我的地步。我所指的并不是神职人员的严厉、制裁、戒律以及服从等的苦修,也不是指衣着、观念、饮食和行为上的刻苦,我所说的苦修是那种完全单纯而谦虚的心境,其中没有任何对于成就的追求欲望,也没有攀缘的阶梯,只有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实在是永恒的一步。
假设你独自散步或与别人并肩而行,你们的交谈这时已经告一段落,在自然的怀抱中,没有狗吠,也没有车声,连鸟儿振翅的声音都听不见,你完全沉静下来,周遭的一切也都沉寂无声。在这种安宁的状态下,观察者不再把所见的景色诠释为思想,当观者与所观之物都归于寂静时,那出奇的美就出现了。既无自然界,也无观察者,那是一种完全的、彻底的空寂,这空寂就是美。
如果你真的处于爱之中,还有观察的主体存在吗?只有当爱变成欲望和快感时,观察者才出现。如果爱不跟欲望、快感相连,就会变得极为强烈,那也就是美,它每天都会示现出崭新的面貌。所以我才说,美是既无昨天,也没有明天的。我们心中不再存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或意象,才能直触生活。
我们所有的人际关系通常都建立在思想塑造的印象之上。如果你对我早有某种印象,我对你也是如此,那么我们自然无法看到真正的对方,所以我们的人际关系才会出毛病。我说我认识你,这表示我只认识昨天的你,对目前真实的你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我所认识的只是我对你的印象罢了,其中还包括了你以前对我的夸奖或侮辱。你对我的各种反应,累积成为印象,贮存于我的记忆中,而你对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形成的。就是这种造成人际关系的印象,阻碍了我们真实的接触。我们必须对真实的人际关系有所认识,才能同心协力,这种合作是无法通过形象、象征和观念上的意识而达成的。也只有当我们了解了真实的关系以后,爱才可能产生。如果我们老是凭着旧有的印象相待,爱就被舍弃了。
因此,我们必须在日常生活中确实认识自己是如何形成对妻子、丈夫、邻居、孩子、国家、领袖、政客以及上帝的印象,然后你就会发现,你所拥有的只是一大堆意象罢了。这些意象使你与所观察的对象之间产生了空隙,冲突便随着这个空隙而滋生。我们现在要一块儿探索的就是如何从我们所制造的空隙中解脱出来,我不是指身外的空隙,而是那个在人心内破坏真实关系的空隙。
现在你赋予这个问题的专注力,正是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能量。如果你能全神贯注于一件事情,观察者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那股专注力,也就是最高形式的智慧。这种心智状态显然是完全寂静的,而这种寂静只有在完全专注时才会出现,它不是靠修炼得来的。这种既无观者也无被观者的彻底寂静,就是最高形式的道心。这不是言辞所能描绘的,因为一化为文字,就脱离了事实本身。你必须亲自去经历、寻获它。所有的问题都是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能彻底解决一个问题——不论是哪种问题——你就能轻而易举地面对其他问题,并且加以解决。
我们已经看出,问题都来自时间,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全神贯注。因此,我们不但需要觉察问题的本质和结构,彻底地观察它,还要在它一出现时,立刻加以解决,使它无法在内心生根。如果你任凭一个问题拖延到下个月、明天,甚至几分钟以后,它都会扭曲你的心境。
我们有没有可能不加扭曲,立刻面对一个问题,然后从中彻底解脱,而不留下任何残存的记忆?这些记忆就是我们时常把持的印象,我们不断用这些印象来处理那不可思议的被我们称为“生活”的东西,于是冲突、矛盾就产生了。生活是非常真实的,它绝不是抽象的观念,如果你靠那些印象而活,生活一定会产生问题。
我们有没有可能去除时空的间隙,去除一个人和他所害怕的东西之间的隔阂?只有当这个观察者不再延续自我感觉时才有此可能。观察者是印象的制造者,是记忆及观念的累积,他只是一堆抽象的概念罢了。当你看着天上的星星时,是你这个观察者正在看星星,灿烂的星光此时在天上汇成星河,阵阵凉风吹来,你这个观察者、经验者、思想者却梗在其中,你心中的痛苦、你对自我的执着制造了这个隔阂。
因为你从未抛开先入为主的印象去看人及事,所以你就永远无法了解你与星星之间、你与丈夫或妻子之间,以及你与朋友之间的隔阂,这也是为什么你无法了解什么是美、什么是爱的原因。
虽然你谈论它,用文字描写它,你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它。只有当你忘我时,才偶尔会有短暂的体会。只要有个中心点在周遭制造时空的间隙,爱与美就无法存在;反之,如果中心点与外围一并消失,爱就出现了。当你看着对面的一张脸庞时,你是从自我的中心点出发的,而这个中心点就造成了人与人的隔阂,使我们的生活变得空虚无情。
爱或美是无法培养的,真理也不是你所发明的,但是如果能随时随地地觉察自己在做什么,你就能透过这觉性,认识人类的快感、欲望、悲伤、孤独和无聊的本质,然后你才会遇到“空隙”的问题。当你和所观之物产生空隙时,你就知道爱不存在了。没有了爱,不论你多么努力想改造世界、建立社会正义,不论你如何鼓吹改进,你都只会制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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